文：白马晋一
【一】
孙悟空一路西行，吃亏但是不少，在途经号山之时，却差点丢了性命。
故事发生在《西游记》原著四十一回，孙悟空遭受了断义兄弟牛魔王之子、坐镇号山却专心要吃唐僧肉的红孩儿。孙悟空自恃法力甚高，有些托大了，竟不将这个廉价侄儿放在眼里，放言道，小屁孩，孙叔叔打过的架，可比你吃过的米还多。
但红孩儿偏不信邪，按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方位安下，摆出了红车战阵。孙悟空单打独斗惯了，不太识阵法，轻率闯了进去，却迎头遭到三昧真火痛击。
孙悟空败回一阵，体面天然挂不住了，深思着水能克火，便请来了四海龙王帮助，谁知水火融合，竟起了浓烟，孙悟空毫无防范，昏死了曩昔。且看原著描绘，“气塞胸堂喉舌冷，魂不附体丧残生，蜷局四肢伸不得，浑身上下冷如冰”。看着气若游丝的大师兄，沙僧声泪俱下，都有替他准备后事的打算了。
【二】
红孩儿来历，好像不简单。
原著有这样一段描绘，“战裙巧绣盘龙凤，形比哪吒更富胎。双手绰枪威寒冷，祥光护体出门来。哏动静若春雷吼，暴眼明如掣电乖。要识此魔真姓氏，名扬千古唤红孩。”
这段描绘里呈现了一个参照物，就是哪吒。众所周知，哪吒为先天至宝灵珠子降世，初生伊始便拳打东海龙王，脚踢骷髅山石矶娘娘，虽惹下许多事端，却有天界诸神偏袒，时运反而一路上升，最终官封三坛海会大元帅。
红孩儿已然“形比哪吒更富胎”，可见来头比起魔童哪吒还大，天界应该也有大神护着犊子。正因如此，红孩儿方能将号山沿路山神土地，当作奴才一般使唤，稍不满意，便剥了衣服抨击，好像也有自在收支天门的绿卡，显贵如天师张道陵者，见到他也要哈着腰地赔笑。
也正基于此，坊间更有模糊传言，他或与太上老君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。
【三】
红孩儿在《西游记》里的身世疑团，这儿权且放置不谈。倒来循一循他在古代神话文本里的源流。
红孩儿身世的脱胎，大约源于鬼子母故事。“鬼子母”源于印度教传说，后也为释教所用，音译诃利帝，意译为欢欣，故又被称作欢欣母。北魏时期《杂宝藏经》记载: “鬼子母者，有子一万，其最小子，字嫔伽罗。此鬼子母凶妖凶狠，杀人儿子，以自啖食。公民患之，仰告世尊。世尊尔时，即取其子嫔伽罗，盛著钵底。”
也就是说，鬼子母育有五百名孩子（此处一万为虚数），却好食他人之子，大众苦鬼子母久矣，故上告如来，佛祖施法将其幼子嫔伽罗拿去，扣押于金钵之下（如来倒扣金钵，以擒妖魅，在《西游记》亦有痕迹，如佛祖拘留六耳猕猴，便用此法）。
鬼子母上灵山找佛祖理论，“世尊告曰，汝怜爱儿乎? 汝子五百。一尚见怜。况复余人一二罢了。”
如来之言充满了大智慧。鬼子母啦，你姑且有五百孩子，我只拿其间一名，你便知道护犊情深。试问，他人家只要子嗣寥寥，你却拿来食用，莫非就不自责吗？我今天拿你孩子，无非让你感同身受，有切肤之痛。鬼子母无言以对，甘拜于佛门之下，只求放了嫔伽罗。
【四】
鬼子母求佛救子的故事很精彩，渐渐地被移植到了西游神话故事里。但不是在吴承恩版的《西游记》。
元末明初杨景贤杂剧《西游记》（早于吴本）第三折《鬼母皈依》里，讲了这样一个故事。唐僧一行正入山林之间,遽然听见一个小孩儿啼哭。唐僧本是慈善心肠，心想小孩山间走失，恐遭豺狼毒口，便叫孙行者（即孙悟空）背他回家。行者情知此孩提乃妖精所化,便叫唐僧等先行,自己断后，渐渐再同妖精计较，岂知，却中了调虎离山之计，妖精使了神通，一跃便到了唐僧跟前，将他拿去。行者无计可施，就和沙僧、火龙（即白龙马的前身）同去见观音，观音也看不出妖精本来面目, 又同去问如来。如来呵呵一笑道，那小孩唤做爱奴儿（嫔伽罗）, 他母亲我收在座下作诸天的, 缘法未到, 谓之鬼子母。我已差揭帝将我钵盂去把小孩盖将来, 放在座下七日, 化为黄水，鬼子母必来救他，届时我以佛法渡之。
这一段故事，明显和吴承恩版别《西游记》四十一回，唐僧师徒一行过号山的情节极端类似了。而这爱奴儿（嫔伽罗），无疑就是红孩儿的艺术原型了。
当然，杂剧版别《西游记》里，红孩儿血缘归属应在鬼子母名下，但鬼子母传说比较孤立，放置西游剧情里稍显单薄且突兀，及至天才创造大师吴承恩笔下，干脆将他“过继”给了铁扇公主（铁扇公主在杂剧里原为风部祖师），又嫌铁扇公主太孑立，又给她找了一个老公，即妖界大咖牛魔王。如是，红孩儿、铁扇公主和牛魔王这三位本来风马牛不相干的神话人物，脱离了原生宗族系统，组成了“暂时家庭”，又跟着《西游记》的广为流传，一向连续至今。而这样的改写，无疑将取经人同牛魔王宗族的对立扩大化，擒红孩儿、斗铁扇公主、战牛魔王，故事结构跨过了原著四十一回至六十一回，大大增加了戏曲的冲突性。
瞧瞧，吴承恩果然是一位天才创造大师，不服不可。
